迁徙与好生活
其实，我想谈论的是生活。
五年前，新冠大流行与前所未有的封锁发生，被称为“润学”的网络思潮随即被召唤而来。而在五年后的今天，当一切尘埃落定、记忆开始褪色，这股思潮却没有停止，反而像雪球般越滚越大。迁徙是否还能够达成它当初的承诺？作为见证者我想记录一些自己的思考。
“润学”在刚出现的时候解决的是十分切实的问题。也就是那长达三年的、断断续续的封锁。作为在多个城市经历了封锁的人，我能够理解这种跨国迁徙对于人们的诱惑力，那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期望，而是更为基本的某些东西——是否可以散步、是否可以得到想要的食物、是否能够工作谋生……一言蔽之，是否能够继续我们的现代生活。这种迁徙的实质上是紧迫的出逃，在那时没有人知道大流行会持续多久，如果你无法忍受持续的封锁，“润”甚至是唯一的选择。
持续三年的大流行的平息带来的不是欢愉，而是更大的绝望。就业、经济……所有的数据都在下滑，由于大流行的终结我们甚至失去了借口，只得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：事情变坏，而大流行只是加速了这个进展。
此时此刻，“润学”的内涵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，或者说，被相当地充实了。在跨国迁徙的内涵中，两个命题的重要性发生了翻转，紧迫的逃离失去了根基，生活的重建则成为了最为根本的目的。而作为结果，迁徙的承诺变得虚无缥缈起来。
起初，生活的重建，我们可以将其称为“好生活”，亦包含在承诺里。它并非主要角色，但让空洞的逃离变得丰富，描绘出目的地可能的样貌。在大流行还在继续时，即使这样貌无法完整重现，但切实的离开依旧兑现了最重要的承诺。
而在今日，当糟糕经济带来的重压影响到人们，原先模糊的好生活便成为了承诺中最重要的一环。中文互联网上有很多说法，其中“重启人生”或许最能完整地表述人们的期待。人们希望通过这样的迁徙获得新的、更好的生活。而这样的语言之中无疑存在陷阱，迁徙和好生活之间的通路是模糊的，在无数次的传播放大中，迁徙到好生活形成了短路，前者成为了后者的直接手段。
随即，成功的童话与失望困惑一同充斥了网络。“润学”变得破朔迷离起来。
在大流行期间，无数人相信着润学的承诺，但当一切结束，我对它的疑惑也逐渐加深。迁徙能带给我们什么，又不能带给我们什么呢？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，我们势必要抛开短路，探寻好生活与迁徙之间的距离。
好生活，坏生活，是什么阻止我们得到前者呢？答案众多，但为了方便讨论我想简单将其分为两类，即系统的与社会的。两者之间牵绊无数，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，但是这些阻碍们往往总有其偏向。系统的我们往往无法触动分毫，更多是结构的产物，如大流行期间的封锁、如不公正的司法、不被保护的私产；个人的我们则总能或多或少做些选择，哪怕这些选项早被限定，同时它们与人类自身高度相关，如糟糕的风俗、失败的恋情、无法逃避的工作。
迁徙，古老的命题，动物们迁徙，植物们迁徙，人类迁徙，新的城市，新的国家……迁徙能够直接改变的只有两个要素：我们的地址、位置，以及在这样的位置中凝聚而成的人文风情。抵达新的国度，我们体会到的是新的风土，在这新的风土中，能够确实有所改善的阻碍仅仅限于那些“系统的”阻碍。
而对于所有“社会的”阻碍，后果在这里将变得破朔迷离。可能的结果是，会有被缓解的阻碍、亦会有被增强的阻碍。任何场所的风土都是作为一个整体被扔给我们的，其中没有选择的余地，当我们遇到自己更加适应的风俗，同时又总会遭遇无法接受的、新的陈规。可以确认的是，在当代左翼意义上更加包容的场所总减轻我们社会性的阻碍，但与此同时亦会带来新的挑战，这是题外话。但在大多数场所、大多数城市，我们往往遇到更加坚硬的风土，而调整自己与风土的位置和关系是无法逃避的命题。
于是迁徙的作用在哪里？它能够改变系统性的阻碍，同时切换风土，让你得以重新审视自己与社会性阻碍之间的关系。对于前者它是决定性的，但对于后者，它提供的更多只能是一种契机。迁徙像是一种仪式，它将你自从前的风土中抽离出来，并给予你重新审视自己与社会间关系的机会，这并非某种稀有不可替代的过程。城市的变化、人生阶段的变化甚至心态的变化都有能力触发这一点。而它也仅仅只能提供机会，如果无法抓住，阻碍将无从减少。
对自己的旅途失望的人，往往在后者上放置了过多的期待，同时忽略了前者的重要性。正如我们提到的，这两种阻碍互相纠缠，而前者往往与后者互为土壤和种子。
我依旧对迁徙本身抱有相当开放的态度。但是人们的幻想，尤其是那些希望通过迁徙来消除社会性阻碍的幻想，则让我深觉天真。我们似乎低估了人性或社会的相似性，并对外乡寄托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与谎言。在全球化的今天，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分享着同样的文化和习俗。如果我们想要寻求一个合意的天国，这不恰当的贪婪只能带来灾难；如果我们只是想要寻求一个契机，那对于故土的态度则显得太不诚实。
如何得到良好生活？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，但要得到答案，我想有两种素养缺一不可。一是谦逊，二是诚实。我们无法通过做些什么换来好生活，只能通过对好生活的期望回答我们该做些什么，无论在何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