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毒的书
我是爱着的书的,一如既往。所以接下来想要讨论的有毒之书并非是某册具体的书,而是众多书籍,或者说众多故事所组成的某种聚合体,某种世界的倒影。为了方便,我姑且将之称为超故事。我来举一些例子吧,例如将《灰姑娘》、《白雪公主》和所有的古典罗曼故事放在一起阅读,它们便构筑了一个讲述着“婚姻是幸福的最高形式”的超故事;又比如将《红岩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练成的》和所有的爱国主义书籍摆在同一层书架上,来自其中的文字便织就了“为集体理想献身是人生的最高形式”的超故事。
但是故事不止步于此。讲述作为它最早的,亦是最常见的传播方式,远比铅字要更有亲和力。在睡前母亲向我们讲述着《愚公移山》的传说,在课堂上老师向我们教授《凿壁偷光》的文言,在手机上看到成功的轶事……将目光投向这些音节和词句,便看到所有的语言汇聚在一起,在幕布上投射着笃定的幻影,或者说超故事。
当我选择超故事这个有些蹩脚的词汇时,我看到的是幻影故事般的虚构性。它们如同故事一般被创造、传送,但是与此同时又不同于普通的、单一的故事——它们聚成一团,通过相互印证和投射获得了更大的力量,于是词句的光芒穿过幕布洒向了观众席,在舞台之外的现实创造了自己的分身,超越了故事。
形形色色的超故事一齐构筑了我们社会的文化,并且创造了世界中的世界们,统一了人们头脑中本应不同的认知。可怕之处在于,当它们投射在我们的脑中之时,我们总倾向于相信它们是理所当然存在的、是真实的、毋庸置疑的,全然忘记了它们曾经的身份,忘记了它们只作为书籍和语言的过往。在过去我们阅读和审视它们,而现在它们占据了我们的脑海,以我们自己的名义阅读和审视我们,将现实的我们卷入虚构的幕布。超故事的毒性是强大的,在获得了我们的深信不疑后,它们开始通过各种形式的讲述扩散,并且为了这种扩散要求我们的牺牲。至此,这些超故事从被阅读和食用的对象变成了我们的支配者,为了取悦它们,我们频繁地轻视和侮辱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们,俨然成为了它们的奴隶。
成为它们的奴隶有什么不好呢,我们不正是依赖它们而得以生存?超故事对于我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但正因如此,我们才愈是不可让它们成为我们的主人。虽然故事在被讲述出来的那一刻便获得了自由,但它由人创造,于是狂热的信念、纯粹的恶意、偏执、偏见、仇恨便尽收其中。当一个故事将某种伤害自身的行为一笔带过,并将这种暴力用某种浪漫化的方式叙述,与此同时与大量的故事互相印证,生产出了浪漫化的、自我贬损的超故事,读者便岌岌可危。我们已经看到众多的超故事粉饰着苦难与血泪,当它们在我们的社群中回响,其后果便不言而喻。 难道这一切要求我们对文化的审查吗?不,当这一切还止步于纯粹的故事,止步于停留在纸张上的字们之时,它们是无害的,甚至是可爱的。但是问题发生在这之后,当千百册的故事产生共鸣,并从纸张开始侵蚀我们的世界时,便应该开始审慎。这种审慎不是当局的审慎,而只应该是我们个人的审慎——因为这只关乎于我们自身的幸福。有趣的是,超故事只在某些特定的社会情景下要求对他人的暴力,而在多数时候要求对于读者自身的暴力。故事是控制的艺术。
那么应该停止吗?恰恰应当更近一步——为了停止超故事的逾越,我们要以更近的距离面对它,并将之还原为纯粹的故事。通过在不同时代,不同地域,不同性别,不同处境的作者的语言中体验尽可能多的故事,我们便能够练就一双识别故事的慧眼。书籍有着它的优点,阅读需要耐心,意味着你难以在彻底的阅读前对它有全面的了解;内容无关于读者,意味着它可以提供超出你的生活场所的经验。当我们能够通过这种训练将超故事拆解,透过幻影看到它背后可爱的故事们,危害便不再存在,我们自此获得了欣赏和观察的权力,并同时获得了谱写自己故事的权力。
故事和超故事在某处甚为根本的地方是高度相斥的。即使它们主题相同,超故事也总以一种扑面而来的暴力将故事统合到它的阴影之中。获得拿起笔的权力,便获得了自由的前提,在此之后我们终于得以使用自己的经验,将痛苦书写为痛苦,将快乐书写成快乐,将被诠释、被解释的情感和行为还原为它本来的面貌,并且通过这种还原,最终寻回记忆中的街道。
会不会有些难以下笔?那是极为正常的事情,我想值得注意的只有两点: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,在此基础上不要做伤害他人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