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的终结
夏日迎来终结。这是已经确切发生过数十遍的事实,然而这次的夏似乎值得一述。
就讲讲它吧。
失去闲暇的夏。只说忙碌,这倒并非首次,可若要谈到“如此”的忙碌,则实难找出第二次。被工作所充斥的、难以自持的每日,人如同踩在不断转动的仓鼠轮上,在无止境的轮回中被抛来抛去。夏日的时间仿佛被加速了数倍。可事后想来,愤怒并非是在繁忙的正中央驶来,而是在时间块与时间块交界的缝隙,在生活和闲暇本应交错的角落蓦地出现。比起终于耐不住炎热而燃烧起来的薪纸,我所感受到的冲击更像是被打碎的圆镜。在这场悲剧中,在世界的惯性面前,只有我的愿望和往日的幻影做出了最后的反抗,在我的脑海中掀起无力的过敏反应,而后沉寂。尽管它们时不时地为我带来最为恶劣的烦躁与焦虑,但我依旧发自真心的感谢它们。我见过失去这些愿望和幻影的、平静的人们——只消看到他们冷静的眼神,我便不寒而栗。
难以抑制的夏。迁徙、气候、城市……我能理解的、与我不能理解的许多事物共同造就了自窗外源源不断滚来的热浪。在如此的炽热中,我难以忍受沿途的风景,总是一头钻进一个又一个的混凝土匣子中,如雨的汗水和街道上晃动的空气夺取了我的全部注意力,以至于我竟难以回忆起今年是否有听到过蝉鸣。与此同时,它总归夺取了我的部分自省、独处与鉴赏的时间。请不要误会,我无意将我的过错归咎于它,但在变化的气候之中,人所处的场所却无从改变,实非我所愿。如果我们不必如此密度地聚集在这个毫无风情可言的街道上,事情总会显得好些。空气的热度并未转化为生活的热度,没有掌声与欢呼的参与,城市的街道在阳光下愈发苍白。或许正因为如此,阴雨天的氛围才无比地适合城市。在阴郁的天空下,城市一改常态,显得充满危险与隐喻,照应着我们内心深处对其原本应有的印象。好在于数日前,我返回了熟悉的场所。当与友人一同漫步在街头时,熟悉的凉风吹拂,二胡的声音传来,一切似乎仍有挽回的余地,我隐约听到了蝉鸣。
毫无建树的夏。我做了许多事情,解答了许多问题,发送了无数邮件……在这一切之中,没有任何一项是真正关于我的。在整个夏日,我究竟做了些什么?能回忆起来细节的事情屈指可数,而还未说完的话、还未开始的文章、还没能接起的电话却是数不清了。我感到身周的一切都正在被剥离,只是试图去用手中的破网接住它们就已经让自己精疲力竭,谈何其余。我的生命依旧没有真正开始,如同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道路的旅人,愈行而愈远,愈远而愈不可归。我感到自己停留在世界与世界间的夹缝中动弹不得,像是睡在豌豆床上的公主一般辗转反侧,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舒适的姿势让自己入眠。这样毫无建树的时光让我焦虑无比,而焦虑和懒惰则让其变得更加毫无建树。我依旧无意推脱责任,但这一切别扭无疑发祥于那背叛了约定的场所。事到如今,我能做的似乎只剩祈祷,祈祷这世界间的夹缝已是最终的目的地,或是寄希望于那更加渺小的可能,即第三个世界的存在。
没有星空的夏。直到数年前我才终于意识到,在夜晚,我们头顶的光点是能够被认识的。或者说,我们有办法将星空吸纳到自己的经验之中、生命之中,这是何等浪漫的事。于是我乐此不疲开始了辨识星空的课题。在某个夏日,每当我与同路的友人踏上回家的路,便会一同用缺乏起伏但暗藏喜悦的声音,在街道的一角指认挂在夜幕上的星星;道出那些穿越人造光墙,终于抵达我们身边的星光。我们交换关于天文的书籍,并且最终成功将半片天空中的星星穿成项链挂在脑中。然而,观星小组在短暂的活跃之后,便与夏日一同被流淌的时间带走。今年夏天,在某个因加班而被召唤的夜晚,我骑着脚踏车穿过家门口的公园,在途中我突然想起什么,停下脚步抬头望去,成串的星星们已经散开,星空又变成了最初陌生的样子,变得神秘、寒冷、难以接近。
令人不安的夏。即使在我书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粗暴的刺依旧突兀地从我的手机中窜出来,刺伤了我的生活与终于到来的午后。在循环往复的劳作中,时间的境界变得模糊而脆弱。我失去了自己的房间,只身站在广场上,时刻准备着迎接将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。我的生活令人不安,而这个世界则更进一步。它愈发刺激着人们的痛苦与绝望,亦被这些绝望所刺伤,逐渐变得斑驳、脆弱。这感触并非现实,而是来自于现实与经验的交映。我像是一个老气横秋的江湖骗子,一边诉说着不幸的未来,一边期望这样的未来不至于降临。自然,我没有傲慢到去预测未来,可皮肤确实感到了悲鸣发出前的震颤。
这样的夏结束了。
而我依旧没有找到摆脱它的方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