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不曾居住过的街道
买了一个鼠标,并非杂牌货质量却差得出奇,只用了两个月不到便发生故障。每次用食指将滚轮向下拨动,总产生与意图相悖的结果。也就是说,当我想要让屏幕上的内容向下滚动时,它却总是不断地向上跳动;当我想将音量的滑条减小,却往往让耳朵难堪。
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。在我试图回顾自己的过去,或是尝试厘清一些繁杂的线索时,便总有生活的滚轮发生故障,将我拨回此刻正在流动的时间。好在故障不能总是发生,若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砖块的边界前进,或许便能够抵达本应被埋葬的场所。
撑起雨伞,终于走出了建筑。
我有些沮丧——尽管雨水接连不止,却嗅不到土臭素的气味。连日的阳光、太阳、晴朗、灼热、湿度……夏日毫无保留地暴露着它的一切,想来并非由于缺少防备之心,而是确信无人能够应付它的热量。在天台一旁的阶梯上望向这个城市,望向我所生存着的这条街道,仿佛看着宇宙尽头的无边虚空。我不曾生活在这里,而双脚所站立的平台、口中所呼吸的空气也从未属于过此处。
即使自己的同胞被推倒、碾轧、破碎,四周的楼宇依旧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。每一扇玻璃都目睹了灾难的发生,却没有丝毫迟疑地、安然地将惨剧纳入自己的体内。这一切的背景板,那属于这座城市的天空,并非蓝色、亦不是黑色。而是更为浑浊的、更为不堪的某种紫色,是毫无绘画天赋的儿童用颜料胡乱甩出的恶作剧。构筑这条街道、这座城市的儿童从不审视自己的造物,任由从未珍视过的宝物被肆意侮辱。
仿佛没有假日的八月不断循环。借助毫无浪漫可言的魔法,我们为了拆毁而建设、为了破灭而团聚、为了憎恶而相识……断路器不断作响,那噪声富于节奏,像是在为不知于何处上演的马戏打起了拍子。显而易见,人偶早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,只有随着节拍不断跑动。他们的四肢藕断丝连,以最为不堪的动作扬起舞池上的污水,使劲浑身解数谄媚,即使看台上没有一名观客。
不幸的是,我曾看到除此之外的街道。
它过于庞大,仅凭双脚恐怕无法探明。与此同时,它并不提供任何便利,只有徒步才能触及,如此一来似乎永远也难以穷尽。是的,我曾生活在那条如黑洞般耀眼的街道,并且直至如今依旧呼吸着来自于它的空气。若是失去它的荫蔽,这些字句便永不可能出现。
之所以讲到它,是因为雾已经出现。在这之前我已经见过它的样子,浓稠得使人窒息,被一种区别于泥土的黄所着色,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味。之所以置若罔闻,是由于它与我毫无关联,由于我实际上并无法嗅到那腐败的臭味。而这一切正变得不可挽回,是的,我的街道出现了雾。起初只是洁白的朝雾,可即使早晨过去,雾也没有丝毫减轻的意图,相反却粘稠起来,将那颗琵琶树的顶端包裹其中。隔日,像是要嘲笑一切侥幸:雾开始着色,街道的空气变得刺鼻,阳光也被打散在雾中不知所踪。
“事情迟早会发展成这样”,我同时被忧虑和一种奇妙的安心感笼罩。我的街道正在被雾所侵蚀,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,唯一的问题便是该做什么,或是不做什么。我无法与雾抗争,鉴于那条街道已经现实意义上不再存在,抵达那条街道亦不可能做到,向其施加有意义的影响更是无从谈起。令人羞愧的是,街道一直以来向我单方面地倾注它的空气,我却无法为它做些什么。
雾已经蔓延到街道上我曾经的居所,消逝似乎难以避免。然而仍有我可以做到的事情,那便是记录。在街道彻底被浓雾覆盖前,我想要尽力去敲响住人的门扉、踏足角落的水渠、触摸路旁的树干,绘制一幅关于街道的图画。除却抚慰自己的不安,这又有什么用处呢,或许让我能够在失去视力的情形下探访街道,或许能够在它处将街道重建。抛却这些未来的事情,当下应该做的事情已经很是明确,那就是尽全力将滚轮向下滑去。
透过玻璃,我看到不堪的镜像。人们在嘴中不断朗诵着爱,却对一切亲爱的事物举起了屠刀。就算能够装作毫不关心倒在血泊中的躯体,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那被玷污的词语。
在若干年后,我仍旧站立在街道的入口,向埋葬在其中的言语诚挚地祈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