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旧矗立的水塔
水塔依旧矗立在那里。
有着矩形开孔的侧面,暗黄色的涂料,像积木一样叠成了十米有余的塔身。塔身之上的是白色水箱,同样呈圆柱状,只是底面直径稍大。虽然有些勉强,但不妨把它看作一支有着巨大手柄的苹果糖。
它之所以于此处存在,大概由于那几座贴得紧密的自建房。房子们只有四五层楼高,并无值得说道之处,然而它们出乎意料地活跃起来——小房间、金属护栏和几盆植物自灰色的天台长出,风时而敲打彩钢板,发出清脆的钝响,不小的铁笼布置于左侧,白色鸽子从中跃出在头顶旋转,印着招牌的灯箱从墙上伸出,叫骂与酒瓶碎裂的噪声响彻夏夜……十余年间,我无数次经过这座毫不动摇的水塔,并没有在意过它的矗立,也就是说,我将它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事物。
在塔身的上侧,一个平台从门洞伸出,平台之上是铁梯,一直通向水箱的顶端。铁梯总是为了某人的攀登存在,然而限于我所见,那个平台也罢、铁梯也罢都从未有人涉足。铁梯的有趣之处在于高度,虽有通向水箱内侧的目的,高度却超出了水塔本身。从地面望向水塔,铁梯仿佛不通向任何地方,徒然指向天空。
一年前,水塔的存在失去了缘由。随着城中村的动迁,自建房们留下一地瓦砾,鸽子们也失去了踪迹,水塔的消失大致也提上日程。然而当我站在此处再次抬头看去,水塔依旧矗立在那里。
场所没有停止过改变。在金属护栏、彩钢板和白鸽消失的当下,水塔失去了存在的动机,同时也获得了自由,即只因为它自身而存在的自由。在其周围的一切都被夷平之后,在发现这本应消失的事物依旧延续其存在之后,我愈发强烈地意识到水塔的矗立。水塔是非同寻常的,它不为供水而存在、拥有通向天空的铁梯并且以几近固执的程度在我的记忆中占据一隅,它成为了某种极为坚固的事物,足够承载我对于过去的一切想象。
在曾有水流的水幕墙前、在我曾经坠入的空水池前,我遭遇了本已消失的过去。老人将已经断裂的纺线强有力地织就起来——水塔扑面而来,我一面恐惧于那压倒性的重量、一面惊喜于它身上的伤痕。显而易见,水塔与其上的一切事物都未曾坍塌,纺线自始至终都有力地将过去与未来联结。
水塔与水幕墙的距离太过紧密,它的倒塌势必会波及到社区的财产。大概正由于此,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,拆迁者才会将其放置至今。它的坚固也终究是我的幻想,在不远的将来,它势必会被推倒、被覆盖,真正成为仅在我的记忆中存在的剪影。只不过看着依旧矗立的水塔,看着通往天空的铁梯,我不再感到它的不知所谓、不再认为它的存在理所当然。它真实地存在于此,并将我与此处紧密地联结在一起。
从房间所能看见的天空范围一直变化,但天空本身却不怎么发生改变,尤其是夜空,从未摆脱过那肮脏的底色,也难有星点显现。向外看去,只有些许人造光毫无美感地排列其上。我品味着夜晚的凉意,对从未期待过的某物叹了口气,并在心中暗暗祈祷水塔的延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