汲澳斯溟的赞美诗 | α
Chapter. 1 梦境
梦境的到来毫无预兆。
事物逐渐向难以辨识的场所聚拢。不仅是街道，建筑、书籍、人造卫星、马克杯、机械硬盘、柱香……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数秒间变得不真实起来：曾是直线的东西有了角质的纹路，幼虫在洛可可式座椅中不断扭动；阳光中传出不协和的喊声，将伟人的画像凿出了血渍，把破碎的婴儿高高托起。压倒性的、巨大的、不可遏制的、远远超越了“柱子”这一概念的红色的柱状物扑面而来，其上铺陈着某人的尸体。实际上，让人印象深刻的并非尸体，而是眼睛，是数百双直视着此处的红色瞳孔。恐惧被更加迫切的什么取代了，只要你迎向目光，便能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骗局，瞳孔的主人绝不可能已经逝去，这些眼睛都是活着的，眼睛！
女孩醒了过来。在大脑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前，她猛地睁开了双眼，但结果不过是让所视的窗口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。正如我们所知，眼睛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，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隐喻。视神经植入式起初只是单纯的视障碍辅助器械，如今却已经替代瞳孔，成为了人类视觉本身。来自视网膜的视觉信息已成为陈迹，孩子们只能在历史书的一角看到这“独属于古人的体验”。取而代之的是信息部所开发的窗口，用丰富凝练的图形和文字呈现了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信息：时间、位置、“目”的画面、身体状态、日程表……除了睁开双眼时出现的噪点外，一切都和以往所见没有什么区别，视野中，一个女孩躺在纯白色的床铺上，右上角表示秒的数字在不断跳动。
她扶着起伏不断的胸口从床铺上坐了起来，试探地活动着眼睑，像是警探第一次拿出自己的放大镜，想要从眼前图画的间隙中找到梦境的蛛丝马迹。然而无论如何努力，矩形的窗口依旧没有分毫改变，她开始注意到背景中不断弥漫、跳跃的噪点，像是不断游动的灰烬，她伸出食指试图擦拭自己的眼睛，随即便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惊得闭上了眼睑。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随着泪水一并涌出眼眶，事实上，截至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偏离自己应有的轨道。直到昨天，女孩还刚在教养院的系统中取得了一个等级三的奖项，虽然在奖励列表中算不上特别起眼，但总归是女孩奋发的结果，为了那场测验她甚至放弃了夜晚的游戏时间，放弃了她最为喜爱的色彩游戏——要知道只差个位数的积分就能进入下一个等级了。昨晚她带着喜悦从教养院回来，久违地打开游戏，用四个深红色方块的组合成功晋级，抱着不坏的满足感进入了睡眠。它们是什么，为什么会找上我，女孩的鼻子开始酸涩，我没有做错任何事，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，难道是因为我选择了深红色的方块，而不是绿色方块或紫色方块吗？这实在太不合情理了，明明在几个小时前，一切都还是那么地妥当。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令人生厌的噪音，随后是恐怖的柱状体，是压倒性的……
刺耳的铃铛声蓦地响起。女孩被吓得浑身一惊，在头脑冷却前，她强迫自己的双脚移动到地面上，将僵硬的身体从床上拖了起来。她非常清楚，时间所剩无几，在视窗右下角警铃样的图标停止闪烁之前，她必须将自己的容貌收拾整洁，穿上昨天刚刚烫好的制服，并且按时赶到第三教养区。她用力摇了摇头，将几日前另一个女学员被叫去训导的记忆赶出脑海，快步走进卫生间。 视窗中的视野自动切换到洗手池前，她凑近面前的“目”观察自己惨不忍睹的脸——关闭着的红肿眼睑、满面的泪痕、透明的鼻涕，接下来需要做的，便是尽快让这些不寻常的表征消失。将水龙头的旋钮打开，清洗，擦拭，随后是遮瑕液、粉底、眉粉……她熟练地从印着黑色字体的白色瓶子中取出各色的液体或固体，将之以最为恰当的方式放置在自己的脸上，自从升入中阶班级后，她已经将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上千次，就如同看着自己在监视画面中的影像活动手脚般自然。当女孩穿好制服打开房门时，警铃样的图标开始以极快的频率闪烁，为了遮掩红肿的眼睛，她花费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，然而楼梯间的脚步声已经变得稀疏而急促，她连忙向熟悉的方向走去。
女孩不喜欢上学的道路，但并非因为讨厌授课这样不良的原因，而是因为黑暗。从女孩的居所前往第五教养区需要经过十块视野，当女孩从一个视野中前离开，下一个视野的画面便会覆盖掉先前的视野出现在窗口中，一般来说，这样的切换会在数毫秒间完成，几乎难以察觉，但在第五视野和第六视野之间，这样的间隔却难以忽略，甚至长到了让女孩难以忍受的程度。每次走出第五视野后，她不得不鼓起万分的勇气在黑暗中向前快步走去，数秒后才能在视野中重新看到自己的身体，如同灵魂的短暂出窍。在抵达第二个“目”中的视野中后，一阵更加急促的铃声响了起来，她看着窗口中不断跳动的秒数开始急躁起来，脚步的交错不自觉地加快。有什么不同以往，起初是微弱的凉意，渐渐地，面部开始感到一种舒适的压力，以及一种奇特的气味，是风，女孩想道，它在这由混凝土和聚苯乙烯包裹的巨大几何体中堪称稀有。不染一尘的走廊、不存在阴影的光照、布匹般轻柔的空气、全天工作的净化器，此处是和谐与秩序的同义词，每一层波浪都以最为精妙的手段被抚平，连气味也不曾放过。视野第三次切换，女孩左侧的墙壁上出现了禁止跑动的标语，是的，跑步，女孩想道，比起由于迟到而被扣除素养分，罚站似乎好上不少，她下定了决心。或许由于对迟到的恐惧、又或许由于风的吹拂，女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起来，随着速度的加快，凉爽的风的触感愈发明显，她的头发开始向后飘去，第四块视野，第五块视野……“没什么可怕的”，她自言自语道，“再快一点，黑暗一瞬间就会消失了”。
“啊！”伴随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惊叫，女孩感到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上，紧接着毫无防备地向地面倒去。在短暂的眩晕过后，她努力找回平衡坐了起来，但随即愣在了原地——窗口上只剩下一些抽象的几何图形和字符，本应存在视野的区域只剩下一片黑暗，根本无从辨认自己位于何处。恍惚中，女孩有些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，以一种奇妙的冷静开始阅读窗口上的图画，数秒后，脑海中又出现了“柱子”，这次的距离似乎更近一些，血红的表面凹凸不平，那是某种纹理吗？女孩迫切地想要逃跑，但红色的视野却不断放大……手抓住了她，手？她尖叫着想要甩开黏在自己胳膊上的他人皮肤的触感，但手却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将她拉了过去，同时攀住了她的肩膀。“没事吧，你是要去第二教养院吗，”一个有些悦耳的女声在她的右耳想起，“第二教养院的话，是在……”“是第三教养院，”她没好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问道，“这里是什么地方？第六目在哪里？”对方有些惊讶，“你也是中学生？我还以为你是小学生，毕竟……”“马上要迟到了，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聊天”，她挣脱了胳膊上的手站了起来，打算借助一些运气来辨认自己的位置。然而第一步还没完全迈出去，那只手便又抓住了她，“看看时间，现在去第三教养院肯定会迟到，我知道一个方法可以按时赶上早班会”。
女孩有些犹豫地迈出步子，在手的牵引下朝着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Chapter. 2 雨
只过了几秒，女孩就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，“不应该跟着这个奇怪的女人走的”，她在心中喊道，“天知道她想把我带到哪里去！”。
浓稠的、漫长的，仿佛能够将女孩的躯体溶解在其中的黑暗。这或许是她有生以来首次经历如此长时间的黑暗，失去眼睛以来，人类获得了更多的光明，更多的影像。即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，窗口中依旧忠实地反映着“目”的所见，哪怕在没有可见光的区域，“目”也不会留给黑暗一丝机会。女孩蓦地想起了教科书中的描述，想起古人对于黑暗的烦恼，想起因为惧怕黑暗而设置的电灯。就在刚刚，女孩心中的情绪仅仅抵达不安，而紧接着的联想，坊间流传的可怕传说，在黑暗中囚禁不合格的学生并以最背离人道的手段对待他们的影子，则将支配女孩的情感导向了恐惧。
零度的黑暗中，能够辨认的只有缠在胳膊上的体温，而这唯一的稻草仅仅依靠对方的意图维系，要是手被放开了该怎么办呢？女孩的心里开始打鼓，片刻后，她下定决心，用一只手固定住了不属于自己的手臂，“干什么？！”，没有在意身旁的抗议声，女孩紧接着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原先牵引着自己的手。“今天就是死也要带上你”，女孩故意挑衅道。对方却仿佛看穿了女孩的逞强，轻轻地说道：“没关系的，不要害怕，不会放开你的”，一边反握住了女孩的手。还未出口的抱怨被手指上传来的温暖围堵，被女孩吞回了肚子里。
在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过后，在走廊上感受到的异样的风揭示了它的真身。是的，女孩进入了风中。首先是气味，从未出现在记忆中的气味，像是实验课上闻到过的青草样本的味道，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；此后是声音，嘈杂的沙沙声取代了沉默，但奇怪的是却更显出了环境的寂静；最后是触感，周身的空气变得潮湿起来，像是被推入了使用后的冰凉浴室。她打了一个冷战，减缓自己的脚步想要去确认些什么，但紧握着的手却加强了牵引的力度，“赶快走了，不要停下来，”手的主人说道，“你不想迟到吧？”女孩感到路有些奇怪，从鞋底传来地面的触感不再连续，变成了不规则的圆形弹珠，触感有些恶心，她紧跟着手快步走了起来。视野依旧一片黑暗，女孩本能地贴紧了手，她警觉地想到，若是在这里与这只手和寄居于其上的的声音失散，自己恐怕再难以回到有视野的地方了。不知道经过了多久，蓦地又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响起，视野中突然出现了白色的走廊，一个浅色头发的女孩拉着另一个体型相仿、但头发颜色更加深沉的女孩站在第十目前。
“看看时间，还很宽裕吧？我先走了，拜拜。”浅头发轻轻地放下了女孩的胳膊，朝着走廊左侧走开了，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视野中。女孩则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，她将手放在不断起伏的胸口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，略带犹豫地走向自己的教室。